老烟不是别人,老烟是我的父亲。
我是听着老烟的故事长大的。老烟有很多故事,老烟也很会讲故事。这些故事留在我心里,成为我的一笔宝藏。
现在,老烟已经很老了,我也人到中年了。我想把这些故事写出来,让他能在生命的最后岁月看到。这是我给他的一份礼物,希望能带给他一些快乐和安慰。
老烟年青时,曾经非常努力地写小说。他那时在北大荒,抽着八分钱一盒的“一枝笔”,整夜整夜爬格子。老烟胸中燃烧着革命激情,立志要写一部中国的《静静的顿河》。农场很重视他这部书,让他搬到总场部专事写作。初稿很快写成,寄到中青社,居然一炮中的。中青社邀他到北京改稿,并专门为他配备了一名有经验的责任编辑老王。老王深悟“三突出”的原则,把他的稿子大卸八块,让他按照新的创作结构重起炉灶。没想到,刚当上职业作家的老烟却一下江郎才尽,下笔无有神了。在北大荒,书中那些战天斗地的人物就生活在他的周围。到了北京,住在中青社一尘不染的招待所里,老烟却找不着感觉了,书中人物一个个如泥塑木雕般失去了精气神。不管老王如何深入浅出苦口婆心唾沫乱飞地晓以大义,老烟也爬不上中青社搭的架子。折腾了三个月,他连一半书稿都没完成。
这时候,北京开始搞文化大革命,气氛越来越紧张,中青社的编辑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,老王也无心管他的稿子。老烟1957年受过“反右”的洗礼,并且因言获罪,从部队被发配到北大荒,所以政治嗅觉比较高。他仔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书稿,虽然通篇贯彻了毛泽东的文艺路线,但多少还是带点“烟记”小资产阶级情调,如果被人上纲上线,再和他的“反右”言论联系在一起,他可真得“吃不了兜着走”。这样一想,不觉毛骨悚然。创作灵感原本就是非常脆弱的东西,一旦心生畏惧,立刻逃之夭夭。老烟知道自己再也没法按照中青社的时间表完成这部书稿,就向老王请假,推说家中有事,回农场继续写作。老王说了点勉励的话,倒也不甚挽留。
这是老烟最接近实现“作家梦”的一次机会。一个作家只要成功一次,他就能获得宝贵的自信。如果他的小说能在那时发表,老烟也许真能成为一个职业作家。但是上帝涮了他一把:他这点文学天赋不是用来当作家的,而是用来教书的。
1972年,老烟离开了战斗过14年的北大荒,举家迁至西安,在一所厂矿子弟学校当语文老师,我的初中和高中他都教过。一个失败的作家很容易成为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。老烟上起课来天马行空,书中一个个人物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。他了解每位作家的文字风格,有时还讲点八卦掌故,很受学生欢迎。在其他语文老师看来,老烟“太有才了”,可也太不守规矩了。他写教学大纲的时候挺认真,可是一上讲台就抛到脑后,兴头起来离题万里,上下五千年到处遨游。他的板书龙飞凤舞,想到哪儿写到哪儿,学生抄下来过两天再看,往往瞠目结舌,不知所云。他尤其不爱教语法,一般都是让大家课外自学。不少家长都知道子校有这样一位“烟大仙”,学问挺大,可是孩子学不到什么东西。要想高考拿分,还是不要跟他为妙。老烟倒也不在意,依然我行我素。我高考那年成绩非常高,作文拿了满分。老烟自鸣得意,到处做讲座,传授他的教学方法。熟悉他的家长并不买他的账,有时路上见面,先把我夸一通,然后对他说:“可惜我们家孩子不是你们家烟斗,没那个灵性,还是跟着常老师念吧!”老烟退休后曾经对我说:“子校历届考生,语文成绩最高的五个人都是我带出来的。可是一算全班的平均成绩,我比老常总要差一点。老常讲课二十年如一日,一点灵气也没有,我最怕听这家伙的课,简直要睡着。可老常天天琢磨考试要点,对中不溜的学生倒还真管用。”
老烟当上语文老师后,仍不忘整他的小说。他用学校的油印机印了一摞摞稿纸,常年累月,笔耕不辍。小时候我和他同住小屋,他下铺,我上铺。晚上起夜,我经常看到他仍在喷云吐雾,伏案写书。但是他的好运气再也没有回来。每次把书稿寄往出版社时,老烟都会踌躇满志一番。过半个月没动静,他就心神不宁起来。等拿到退稿和退稿信,他就会垂头丧气、闷闷不乐。过一阵,他又会精神抖擞地重新上阵,印出一摞摞新稿纸,继续爬格子。屡战屡败,他觉得自己的文笔有待提高。于是,他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。十年中,老烟系统阅读了福克纳、贝娄、昆德拉等人的小说,研习了各种写作技法。讲起大师的作品他头头是道,赶得上易中天品《三国》,但他的文字却逐渐失去了自己的风格。他的小说越来越无味,每次都让我看得头大如斗。倒是他的家信还算有趣,不经意间透露出一股睿智和豁达。我知道,他真的写不出小说来了。他老了,已经不能再“学习”了。如同一个捧着金饭碗的乞丐,他坐拥大量宝贵的写作素材,却写不出一部能让人接受的作品来。反观不少作家言之无物,却笔法老练,芝麻绿豆大的事说得妙趣横生。我真觉得文学就像一位弱不禁风的MM,弄得太狠就会弄死。
老烟身体一直很好,自信能活90岁,所以在60岁时制订了一个30年的写作计划。这个计划只执行了13年,他就得了前列腺癌。虽然术后恢复得不错,但终究已是骨转移四期,活一天是一天。遭此大劫后,老烟的英雄豪情终于湮灭,再也不搞什么大部头了。他整天拿个相机到处逛,一心血来潮,就跑到浙江去会老战友,到北大荒去找寻旧梦。看着他开开心心的样子,我挺高兴。对我而言,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儿子,没什么可遗憾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