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烟写有一部60万字的自传,今年年初交到我手,似有托付后事之意。我一直很忙,将此书存在电脑中,从没打开过。上周因写《老烟记事》,忽然想起这部稿子,便翻出来看,慢慢竟看入了迷。这部自传文笔很拙,全不似他那些费尽心力的作品,却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,把我拖回到从未经历过的岁月。

下面这部分内容节选自老烟的自传,讲述的是他离家上中学的经历。

【抗战时期学生的生活十分清苦。三中的校舍建在离镇不远的昌南溪畔,教室都是简陋的平房。竹子编的间隔墙四处透风,上晚自习时点自制的小油灯,经常被风吹灭。伙食很差,三月不知肉味,青菜萝卜中也见不到星点油花。有一回,一名高中生竟在菠菜里拨出指甲大小的粪便来,估计是洗涤不净所致,整个饭厅顿时一片喧哗。同学们向校方提出强烈抗议,伙食才略有好转。

每天三顿饭,都开在学校饭厅里。这饭厅兼作礼堂,讲台上放着一张饭桌,是专为值班老师就餐设的席位。吃饭时学生很多,闹烘烘的容易出乱子,所以必须有值班老师维持秩序。厨师为老师单炒两盘菜,虽没有鱼肉,但油会放得多些,于是出现奇观:每次老师还没吃完,台下就围过来一圈高中男生,手里拿着碗筷,虎视眈眈地盯住那两盘菜,馋涎欲滴。老师就算没吃饱,这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了食欲,只要一放下筷子,学生们就龙腾虎跃地冲上台来,把剩菜拨进自己碗中,有时还为此打架,如同一群抢食的非洲鬣狗。值班老师如果避让不及时,甚至会被撞倒,所以老教师和女教师都害怕到饭厅值班。常去值班的一名年轻男老师练得身手矫健,筷子一撂,立刻跳下台去。久而久之,学生跟老师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,这边下台,那边上台,两幕戏衔接得天衣无缝。

学校每周会供应一次炒黄豆,每桌一大碗。这可是好东西,又美味又经饿,所以时常发生哄抢,抢的结果则是鸡飞蛋打:豆子落了一地,谁也吃不到几颗。后来大家协商出一个解决办法:轮流下筷子,每人一筷,不许争抢。技术好的一筷子叉下去,黄豆能从筷子一头码到另一头,技术差的则叉不到几粒。这方法比较公平,技不如人者除了平日加强训练以外,也没什么可埋怨的。

学校伙食不行,我们就自己想办法。晚自习开始不久,胆大的便溜出教室,潜入河滩菜地,偷农民的萝卜白菜。回到宿舍,每人取出一个用罐头盒制成的小炉子,点着里面的木炭,架上洋铁碗,一会儿就能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了。多数学生都有从家里带来的酱和猪油,只须放一点就喷喷香了。我们热中此事,不光在于充饥解馋,也在于整个过程带有一定的冒险性:在地里偷菜要防农民,回宿舍还要防巡查的老师,所以必须在关口设岗哨,大家轮流值勤。干这种违犯校规的事,总会冒出一两个领头羊来,一切听其指挥,从不会出差错。

试想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,一天到晚忙于找食,哪会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?一次得逞,就想干第二次,胆子越来越大,遇到脾气好的老师上课,从后门溜号是常有的事。寒冬季节,北风从千疮百孔的墙壁窜进教室,手脚冻得跟猫咬似的,领头羊只须递个眼色,一群捣蛋鬼就自行批准,提前放学了。

冬天最有意思的事,就是到小山包去放野火。每人口袋里都装有火柴,领头羊一声令下,便四处点火,有回竟把一口尚未入土的棺材给烧着了。土葬改成了火葬,吓得大家一哄而散,生怕农民上门找事。一帮人噤若寒蝉,老实了几天,结果什么事也没有,于是故态复萌。

那时的学生真有点无法无天,不仅在校内打架斗殴,甚至还闹到社会上。有一次,几个高中生在集市上买东西,与小贩发生争执,动手把人打了一顿,激起公愤。小镇居民过去常受学生欺侮,这回新账旧账一起算,傍晚时分,近百人扛着棍棒和扁担包围学校,要抓肇事者。高中生也不甘示弱,纷纷抄起凳子、砖头、拖把棍,站在大铁门后面严阵以待,初中生则在一旁呐喊助威。形势十分危急,械斗一旦发生,学校这些大孩子们肯定要吃亏。幸亏校长临危不乱,先打电话把镇政府官员叫来,再把学生叱退、亲自出门谈判,最终化解了这场纠纷。话说回来,当地居民对读书人蛮尊重的,也就是这帮学生实在太过分,才惹出事端。

由于时局动荡,学生们看不到光明前景,毕业即失业,所以平时也不大可能埋头于书本。学生中成立了名目繁多的同乡会、联谊会,按籍贯将高初中同学组织起来,抱成一团,一旦某学生利益受损,就可以得到组织的保护。各帮会互相倾轧,争夺势力范围,闹得校方很头痛。

学习不用功的学生,最害怕的是考试,但这个关必须过,怎么办?作弊呗。凡当过学生的,对作弊都不会陌生,通常的方式是抄夹带。但我所经历的一次却不是小打小闹,而是大规模的集体作弊。这是由高中同学策划的,要把期末各种试卷尽可能多地偷出来。教务处似乎有所察觉,防范甚严,校工印试卷时文印室上锁,出来则需搜身。而文印室又设在教务处内,平常闲人免进,这时教务主任更派专人把守,以保万无一失。殊不知文印室就在我们宿舍下面!于是高中同学找上门,要我们提供帮助,并答应事成之后,免费赠送一份我们最需要的数学试卷。

条件谈妥,晚上来了两名高中生,从楼板缝中放下一条长绳,绳上挂着鱼钩,不一会儿就钓上几份试卷来。问题是他们要的试卷太多了,钓上来的又多有重复,所以忙活了一夜,也没钓全。并且这样做也不够安全,有几张试卷半空中又跌了回去,散落在地板上,难免引人注意。第二天高中生们又想出另外一条路:通过同乡会把印制试卷的两名校工搞定,校工在印刷过程中,瞅空把衣服脱掉,赤裸后背,将油墨未干的试卷覆盖在上面,这样就能留下清晰的字迹。完后将衣服穿好,扣上扣子,出门时也不用害怕搜身。真可谓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”!

我们要的试卷就是用此法得手的。那名校工来到宿舍后立即趴在铺上,大家一拥而上抢抄试题,但上边反印的文字很难辨认,众人像一群猴子似的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有头脑机灵者拿了一只镜子照他的背,里面的文字就正过来了。镜子面积小,没法都挤上去,于是挑了两个人到前头,一个念,一个抄,很快就誊录下来,然后再分别转抄。这给我一个早年经验:干复杂的事情要有组织有分工,大拨哄往往不解决问题。校工走后,两位高中生特意传达了“上级”指示:任何人不许答满卷,也不可错在一处,以免露出马脚。

不过这种办法也有缺陷:效率太低。校工每天只能在脊背上反印一张试卷,且与衣服磨蹭之后,容易出现字迹模糊;肚皮上则不能印,因为教务处把门的会撩起衣服检查裤腰,容易露馅,所以后来是两种办法并行使用。钓试卷的家伙白天在宿舍里反复演练,技艺突飞猛进,很少再发生脱钩的事情。校工也里应外合,离开文印室时把试卷分门别类地摆放在最容易从楼上下钩的地方,第二天进门时又马上检查地面是否有散落的试卷。这样一来,很快便大功告成。

我们心里有了底,数学考试前也不好好复习,晚上在通铺上打闹取乐。俗话说:乐极生悲,当真在我们身上应验了。

宿舍有几个胆小鬼,晚上不敢出去上厕所,就拿一个竹筒当夜壶,尿完后加塞挂在床头,第二天倒掉。其中一位比较懒,常常两天才倒一回,那晚打闹时竹筒里就装满了尿。几个人疯劲上来,忘乎所以,一脚把竹筒踹到楼板上。塞子开了,尿顺着楼板缝流得一干二净。倒楣的是,尿筒正好落在沈校长休息室的上方。那里面有一张大铁床,铺着洁白的被褥,还挂着考究的珠罗蚊帐。这位校长总是穿得干干净净,斯文儒雅。他在镇上有家室,并不是每天都来学校上班,但休息室每天都有校工去打扫。

几个家伙闯了大祸,惶惶然一夜没合眼,商议各种对策。次日天刚放亮,就悄然起身,急冲冲跑下楼去,趴在窗户上看看尿有没有流到床上——这是最让人担心的事。老天爷保佑!尿筒稍微偏离了目标,仅在铁床边留下了一滩湿迹,只要赶在校长上班前擦净即可。但是怎么进屋呢?他们又一次想起同乡会。

高中同乡得悉后,马上去找校工,塞了些钞票,让他进去把地板彻底拖洗几遍,这事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。

高中生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。青春蹉跎,快快长大吧,早日升入高中!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