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夏家几辈经营绸缎生意,传到夏至轩手上时,早已是富甲一方。至轩21岁那年,父亲给他定了一门亲,对方是麻油铺王掌柜的女儿惠娴。王氏是小户人家,至轩妈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,但算命先生说至轩的八字比较另类,几位候选儿媳中只有惠娴与他相合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,至轩妈想起这事就说:“算命先生当年不知收了王家多少好处……”

天有不测风云。新媳妇过门后不久,至轩父亲在办货途中遭遇劫匪,命丧他乡。那时至轩妈就怀疑儿媳命太硬,把公公给“克”没了。作为独子,夏至轩年纪轻轻就接管了整个家业。至轩妈天天琢磨要为夏家“开枝散叶”,所以竭力撺掇至轩再讨一房小老婆。

至轩结婚前有一个相好,名叫张宛儿,是城里沪剧班的当家花旦。至轩经常前去捧场,出手豪阔,很快博得美人眷顾。有时散戏太晚,他就留在宛儿那里过夜。结婚以后,至轩作为一家之主,行为检点了许多。然而惠娴终不过是小家碧玉,哪里学得来戏子的风情万种?新鲜劲一过,至轩又开始和宛儿勾勾搭搭,有时夜不归宿。惠娴气不过,和他大闹一场。婆婆得知,不光不骂儿子,反而要她识大体,顾大局,向娥皇、女英学习,二女共事一夫。

至轩由此愈发肆无忌惮,最后索性替宛儿赎了身,娶作二房。为免惠娴聒噪,他在外面购了一座宅院,整日和宛儿厮混,对惠娴则越来越冷淡。谁料过了大半年,惠娴居然有喜。母以子贵,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,至轩也对惠娴殷勤有加,好吃好喝伺候着。惠娴的肚子越来越大,夏家的幸福也越来越饱满。

眼看快要临盆,至轩却得到一个惊天消息:他与宛儿厮混的那段时间,惠娴耐不住寂寞,和孙管家瓜搭上了。有人曾亲眼看见孙管家跑到惠娴屋中,许久才出来。孙比至轩大十几岁,忠厚老实,深得其父信任,怎会和惠娴做出这等丑事?

至轩不信,便把孙管家找来审问。没想到几个回合孙就招了,七尺汉子哭得一塌糊涂,直说惠娴对他威逼利诱,他不得不从。至轩最后问他:“惠娴肚里的孩子是谁的?”孙管家嗫嚅半晌,终于回答:“她说是我的。”至轩彻底绝望了。

不过至轩还算重情义,并没有太为难孙管家,和他结完工钱,另发一笔遣散费,告诉他永世不得再踏入夏家大门。孙管家愧悔交加,临行前对着老主人的牌位磕了三个头,洒泪而去。

惠娴生产那天十分困难,几个时辰都下不来。接生婆说这孩子胎位不正,使尽浑身解数才给掏了出来,惠娴痛得昏死过去。醒来后,惠娴就忙着找孩子,接生婆却告诉她:孩子在娘胎里呆得时间太长,生下来已经没了呼吸。惠娴哭喊着要看孩子,接生婆没法,只好把孩子递过去。那孩子口鼻青紫,显是窒息而亡。惠娴一看之下,又昏厥了过去。

惠娴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,形容枯槁,状若鬼魅。至轩没耐性天天候着,早躲到宛儿那里去了。惠娴好容易将息得下了地,却依旧不言不语,仿佛木头人一般。一日,至轩回来看她,说不到两句话,惠娴突然从被窝里掏出一把剪刀,迅捷地扎进至轩胸膛。至轩魂飞魄散,跌跌撞撞地逃出房间,大声呼救。惠娴则从床上滚下来,挣扎着爬到门口,指着至轩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王八蛋!你杀了我的孩子!你给我偿命来!!”

幸亏惠娴大病初愈,力气不行,剪刀捅到肋骨没过得去。至轩虽然吓了个半死,但性命无碍。事后调查,祸根肇始于惠娴的陪嫁丫头小英。大概是为主子鸣不平,小英把一个听来的谣言告诉了惠娴:那孩子本来是活的,但生下来就让接生婆给闷死了;作为酬劳,至轩给了接生婆一根金条。惠娴听了这话,才变得如此丧心病狂。至轩从未向她质问过奸情,但孙管家的不辞而别,惠娴是心知肚明的,所以她很容易相信孩子的夭折是个阴谋。

惠娴从此就变成了疯子,逢人便说至轩是个王八蛋,杀了她孩子。为免家丑外扬,至轩不得不把她锁在屋里。至轩妈对他说:“这样也不是个办法。依我看,惠娴是中了魔障,需请个道士来驱鬼。”

道士请来后,在厅里设坛作法。两个壮健仆妇把惠娴按在一旁,掐着她的腮帮子,硬把她的嘴掰开。道士点着一张符纸,绕着惠娴转圈,口中念念有词。转着转着,道士猛然把纸塞进惠娴的嘴里,仆妇则迅速把她的嘴合拢捂住。惠娴翻着白眼,像只野兽似地闷叫,两股浓烟从她的鼻孔冒出。道士如此这般,一连发了五道符。最后惠娴完全瘫倒在地,口吐白沫,不省人事。道士终于宣布胜利:惠娴身上的鬼魅已经让他驱走了!

从那以后,惠娴不再胡言乱语了,事实上,她已经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。然而,她依旧十分暴烈,把屋里能砸的东西全砸得稀烂。道士对此无可奈何,说鬼虽除去,但惠娴受惑太深,后遗症无法可解。当惠娴把一名丫环的耳朵咬掉半拉以后,至轩不得不把她锁在后院的堂屋中。刚开始,至轩还命仆妇定期给她换衣服、擦身子,但惠娴很不配合,经常伤人。至轩最后心灰意冷,再不念夫妻情份,由她去了。

半年以后,老太太过世,至轩把宛儿接了过来。夏院大院终于有了一位像样的女主人,生活逐渐正常起来,又能听到欢声笑语。惠娴则被遗忘在自己的世界中,与她记挂的孩子朝夕相伴。解放战争末期,至轩见国民党大势已去,不敢留在大陆,就跑去了台湾。那时宛儿已经身怀六甲,无法跟他一同前往。至轩临走前安慰宛儿,说她不过是个伶人,共产党不会太为难她。待将来时局安定下来,他再想办法把她接过去。

我们之前在厅里见过的那个少妇,就是张宛儿。听阿婆说,她从来没去过堂屋,两个水火不容的女人至今未曾谋面。

阿婆讲给我的故事,我曾在在日记中做了详细记录。日记后来销毁,但记忆犹新,我那部难产的小说就使用了这些素材。其时我受《家》和《雷雨》影响很深,就让惠娴的孩子活了下来,并且长大成人。后来他与这个病态的、反动的家庭彻底决裂,勇敢地投身到革命洪流中,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,终于完成了凤凰涅磐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