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3月初,部队终于乘坐闷罐车出发了。这种车箱十分简易,一层薄铁皮,冬冷夏热;窗户高过头顶,呆在车里就像呆在罐头里。多年后我看电影,纳粹德国把犹太人运往集中营,用的就是闷罐车。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,其实没什么。本来纳粹也不可能为犹太人定制专门的列车,不过是普通运兵车罢了。
闷罐车箱铺着草垫,在上面展开被褥,俨然就是卧铺,很爽很安逸。这种军列没有固定的时刻表,走走停停,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。我们每天“放风”两三次,在负责接待的小站下车吃饭上厕所。上千官兵在站台用餐,景象蔚为壮观。
除此以外,我们白天黑夜都在车上度过。有时组织政治学习,轮流念报纸,其余时间则是抽烟、打牌、看书、聊天、睡大觉。早起需要小便,就把门拉开一道缝,排队挨个往外浇。由于害怕掉下去,撒尿者都让后面的人揪住自己的衣服。在这种紧张氛围中,个别人出现排尿困难,急得后边使劲催,但越催越尿不出来,搞得整个车箱热火朝天。
大概是第3天吧,列车在一个无名小站停了片刻。指导员登上我们的车厢,交给文书一叠信。人人喜上眉梢,都希望有自己的,正所谓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”。我平常收不到什么家信,所以无动于衷。没想到文书忽然喊道:“烟雨蒙,你的信!”我一把抓过,居然是婉如来的!
我在速校回绝婉如的求爱以后,一直没有得到她的答复。这次下连队之前,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,说自己即将奔赴前线,去接受血与火的考验,字里行间充满英雄豪情。我知道她很受伤,所以并不指望得到回信,但婉如毕竟是我唯一牵挂的人。如果这次真的一去不复返,我至少要让她知道:我走时心里是想着她的。
我撕开信封,里面并没有信纸,只有一小团绿色的东西。我把它倒出来,还没弄清是何物,就被身边的战士抢走。在他们中间传递了半天,终于回到我手里,原来是一块小手绢。大家猜是信物,但没发现什么奥秘,所以玩笑开不起来。
到了晚上,我钻进被窝,打开手电,在手绢上仔细查找,终于在一朵小红花中发现三个极小的字:“想念我”。字的笔划纤细,不留神还以为是黄色的花蕊。身下的车轮飞速滚动,将我送往硝烟弥漫的战场。我吻着婉如的手绢,有如亲吻她的小手,那么温软柔滑。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我被爱情的甜蜜所淹没,丝毫没有觉察出这三个字所包含的决绝与悲伤。
列车昼夜不停地向北行驶,气温日趋寒冷。过了沈阳站,指导员来到我们车厢,语调低沉地通知大家:“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斯大林同志与我们永别了!前面是苏家屯车站,我们要和全国、全世界劳动人民一起参加悼念。请大家自觉地停止一切娱乐活动。”
在每个人心中,斯大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领袖。他早已被神化,好像永远与死亡无缘。列车缓缓停下来,车站上的所有汽笛同时发出嘶长的哀鸣。我们走出车厢,排成整齐的队列,月台上已经站满了肃穆的人群。东北的初春冷过江南的隆冬,战士们脱下棉军帽,一个个光头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。
指导员站在我身边,5分钟的默哀一开始,泪珠就从他冰冷的脸颊上滚落下来。我虽然也为噩耗而感到震惊,但并没有难过到如丧考妣的地步。在我心目中,这位外国领袖的伟大是很抽象的,我对他并没有像对毛泽东的那份感情。瞅着指导员眼泪哗哗,我却难以东施效颦,只能暗怪自己觉悟不高。
追悼会结束后,按照后勤部门的安排,车站为我们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。一大盆烩菜中有不少五花肉片,众人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,然后腆着沉甸甸的肚皮,带着简单而美妙的满足感,又钻进空气浑浊的闷罐车。没过多久,大家便开始低声说笑,生活重新恢复常态。我忆起似乎是斯大林本人说过的一句话:“领袖们来去匆匆,只有人民是不朽的。”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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