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列车继续向前,经过本溪和凤城,抵达终点站宽甸县。这里离边境线仅50公里,上级命令我军在宽甸作短期休整后即入朝,迎击美军准备发动的两栖登陆新攻势。

我们借住在老乡家,房大炕宽——司务长号房时,对连部总会照顾些。屋里很暖和,只是有股特殊气味,南方人闻不惯,称之为“东北味”。高寒区为了保温,门窗紧闭,屋内充斥着生活起居的各种味道,再佐以浓烈的关东旱烟,这“东北味”结实得可以当饭吃了。我家房东在大锅里煮柞蚕茧,水气弥漫,味道更为复杂。他们一家过得有滋有味,不时将暗紫色的蚕蛹放进嘴里,咯吱咯吱地咀嚼。我们开头不敢吃,房东笑道:“有福不享,这可是补品啊!”于是勉强尝了几颗,这大虫子吃起来倒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恐怖。

入朝前,上级要求我们整理行装,凡与解放军有关的物件均须留下,集中保管。出于国际宣传的考虑,我们都是以志愿者身份参战的,属于“个人行为”;如果亮出解放军的招牌,那就成了“国家行为”。抗美援朝刚打起来时,美国佬还真以为志愿军是一群民兵呢,几仗下来,才知道中国的正规部队出动了。据说美国一直在搜集这方面的物证,以便在联合国的讲台上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。现在看来,当时中美双方其实是心照不宣,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。美国要是成心这样做,有那么多志愿军战俘在手,怎会找不到足够的证据?不过是装糊涂罢了,以免向中国全面宣战。中美苏都明白,朝鲜战争终不过是一场局部战争,总不能为个金日成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吧?

在处理我和婉如的信件及日记时,我感到十分为难。这些文字涉及大量隐私和敏感问题,交给上级统一保管,无异于把自己放在砧板上,任人宰割。寄回家中,我又能信得过谁呢?万一在邮寄过程中丢失,后果更是不堪设想。想来想去,只能向林黛玉学习,付之一炬了。

那是个天空布满阴霾的下午,我背着草绿色挎包,独自来到鸭绿江畔,把珍爱的情书和日记作最后一次浏览,然后划根火柴点燃。火趁着风势,“呼”起升腾起来。我又找根柴棒来回拨动,被撩起的片片纸灰,像一只只灰蝴蝶在空中飞舞,有些挂在树梢上,有些落在江水中。婉如的三本日记均是绢纸做成,触火即化,一个个字卷曲翻转,如同她那娇弱的生命。我长叹一声:我保护不了你们,就像我保护不了你们的主人。

我坐在沙岸上默默地抽着烟,看着灰烬中最后一缕火苗熄灭。我知道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已经化为乌有。】